馬祖歷險記
我是英勇的二等兵
2020年的頭幾天,我搭上開往基隆港的台馬之星,東海上瀰漫著霧狀的雨絲,沾上原本就已經不甚乾淨的眼鏡鏡面,也沾上鼻尖。我瑟縮在室外甲板的露天木頭椅子旁,任憑冷風灌進連帽羽絨外套的隙縫,一邊啃食著部隊統一配發的85度c麵包,味道竟意外的好,鼻腔裡參雜著免稅店裡香水的味道,以及香菸的味道……我深知當下一次我踏上相同的航班,便是退伍之日,我深深地吞吐了一口意味身長的鼻息,心中再次喚起代代相傳的軍旅金句:「什麼都是假的,只有退伍是真的」。
第一次返台假,我墜入一個變形的時空維度,台北的時鐘走得異常迅速,饒河街的藥燉排骨吃不夠,林文必涼麵來不及吃,我很快就面臨返台假的收假,以一種仿若夢遊的狀態回到馬祖。然後很快的,我又搭上台馬之星,啟程台灣,這次我帶上大包小包的家當,內心充滿刻意壓抑的狂喜,深怕「老兵八字輕」,出了什麼臨門一腳的差池,直到我重新踏上基隆港西岸碼頭,我戲劇性的用instagram錄了一則親吻港區柏油地板的現實動態,我總算可以穩當當地說出:「我終於退了!」。
網路上許多當兵的回憶錄都會引用麥克阿瑟的名言:「假如有人用100萬買我當兵的回憶我不會賣 ,但拿100萬要我再入伍一次打死我也不願意」。我打從心理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好了,當兵有很多很幹的時候,但也有很多頗開心的時候,或許是因為每天被關在一個很小的生活圈當中,因此所有的快樂以及刺激都會被放大,僅僅是一個烙賽的笑話就可以讓我開心好一陣子,甚至在操課放空的時候回想起來,臉上還會不自覺的泛起一抹微笑。舉例來說,不知道為什麼,我們班的班兵喜歡互稱「臭鮑魚」,這種詭異用語在彼此之間的流行程度大概不亞於近期忽然竄升的「是在哈囉?」。總之在大通舖的寢室時常可以聽到大家互嘴:「不要吵啦,臭鮑魚!」,不知道為什麼,每次聽到這句話,就會戳中我的笑點,特別是看到起個大光頭互稱臭鮑魚,那畫面實在是太荒唐了。
當兵給我最大印象就是快樂是如此樸實無華,除了剛剛提到的臭鮑魚以外,總會聽到一些既烙賽又衝擊三觀的人生故事,像是認識了一個講話很投緣的編劇,在我們聊了侯孝賢與蔡明亮之後,倏忽間開啟了他的潘朵拉盒子,他神秘地告訴我大學時期參加雜交趴與NTR的故事,用以種聯結車式衝擊力衝擊我的三觀;另外台客鄰兵談起用娃娃機夾到的跳蛋,漏電電歪女朋友的狗屁笑話……種種故事聽起來大概就跟軍中的狗會偷喝汽油一樣扯蛋,令人覺得真假參半,不過真實人生好像就是這麼扯蛋啊,訕笑之餘到底該信還是不信呢?信又如何,不信又如何?
此外不得不提,軍中長官的贅字實在是特別多,最經典的例子就是「你們各位.…..」,例如「你們各位啊,最好閉上你們的嘴巴」,實在搞不懂這種特殊的用語是怎麼產生的;另外,「實施」這個動詞也用得很非比尋常,例如班長會說「現在開始實施喝水」,雖然嚴格來說文法也不算錯,但聽起來就是有一種骨鯁在喉的異物感,好險我退了。
談起當兵最快樂的時刻,除了放假的一時半刻,大概就屬閱讀這件事了。在當兵的這段日子,不管平日還是假日,我看了好多好多的閒書,也就是那種法律教科書或者財經雜誌以外的書(雖然我還是提了一本王皇玉進營區)。那種在汲汲營營的現實生活,我認為沒辦法增加自己「競爭力」的書,在當兵的閒暇時日成為一種消遣,不過現在想來這個藉口實在太好了。像是我一連看了三本美術史(非常推薦〈東京藝大美術館長教你西洋美術鑑賞術:無痛進入名畫世界的美學養成〉,文筆深入淺出,老少咸宜),惡補了對後印象派的陌生。看了很有名的〈雜食者的兩難〉,書中提到人類在現代社會擇食之困難,不亞於上古時期,這個觀察實在是太鞭辟入裡了,同時使我勾勒出有朝一日必定要拜訪美國中西部玉米田的憧憬。
能夠無所顧忌的閱讀,真的是一件很珍稀的事情,想來也慚愧,雖然心中知道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的道理,不過說到底,在凡俗的自由日子裡,我寧願以滑ipad、看yt廢片來填滿生活的的空白;然而在一無所有的馬祖島上(馬祖網咖實在是很貴啊),除了一開始幾週與同梯弟兄密集踩點南竿景點,剩餘的日子,我便一早到7–11點杯熱美式,然後窩在中正圖書館曬得到陽光的角落,開始看書。在紀錄以巴衝突的回憶錄中,我讀到以國際關係及宗教議題作為搭訕話題的愛情,實在炫炮到令人嚮往啊,那些地理課本裡沒教的正統猶太教的傲慢,更另人咋舌。此外,也是在這樣的午後時光,我端詳著爵士樂的科普書,手把手的把書中介紹的爵士樂手輸入在spotify當中,讓Lester Young的音樂帶我神遊紐奧良,同時讀著安藤忠雄的回憶錄,看著他以9.2的姿態,慨嘆年輕人都是廢物。
看了好些書,其中給予我最大精神層面啟發的,非星野道夫的攝影集莫屬。星野道夫是一位出生在日本的攝影師,長年旅居阿拉斯加拍攝極地生物與地景,他的生態攝影最受世人推崇,不過在一次西伯利亞拍攝棕熊的計畫中,他受到棕熊攻擊,最終死於他拍攝了一輩子的棕熊之手。星野道夫給我最大的啟發是,他在一篇連載文章中提到,他最終在阿拉斯加的黑森林旁買了一塊地,蓋了自己的小木屋,自此他之於他所鍾愛的阿拉斯加,不再是過客,他稱舉家遷移阿拉斯加這件事情為「旅行的終點」。身為一個旅行(文學)的愛好者,必然網羅許多對於旅行意義的說法,陳綺貞說離開你是旅行的意義,讓青春期的我點頭稱是,然而星野道夫所構築的概念,撫平了此一階段我對於道阻且長、漂泊的晃蕩不安感,儼然使之成為一種具目標性與正面意義的探尋。說到底,旅行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切面,然而旅行的意義何嘗不能是人生的意義呢?或許當我們找到了一座真正屬於我們的城市,我們才能是我們自己。
打從進入軍隊的第一天起,軍隊所有的規定與計畫,都是在抹煞個體的獨特性,確保個體能夠100%服從於名為「團隊」的高權,從全員剪光頭到給予每個人屬於自己的號碼,皆是如此。此外一條鞭式的上行下效、單向式的行為模式,儘管上級提出的指令再欠缺效率與無腦,下級只能絕對服從,更是讓從小活在強調主批判思考社會的我輩,心生排斥與不以為然。
然而我最不習慣的事情是「快與慢的失序感」,就拿就寢這件事情來說,剛進入新訓單位的前幾日,約莫晚上九點就被班長趕去睡覺,當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夜貓族,這時間就寢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,然而這段時同時也是軍隊中難得屬於自己的時間,沒有班長會大吼「注意」,也不用隨時準備對錶看時間。不過明明是最chill與relaxed的夜晚,往往讓人陷入一種兩難,因為現實的情形是你一旦沒有在第一時間睡著,待「開第一槍」的鼾聲一出,今晚大概也難以安寢了。
談起當兵,不得不說嘴一下自己的「天使命」。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,實在是沒有什麼偏財運,考運什麼的似乎也平平,不過上帝卻為我開啟了另一扇窗,也就是給予我規避勞動的天使命。當過兵的都知道,每個班在一開始都會被分配到任務,其中最賽的大概就是打飯班與擦槍班了(至少在我的新訓單位以及下部隊後都是如此),而其中的爽中之爽,則非外掃班莫屬。而我也是在某種命運的作祟下,兩度都配分配到外掃班,甚至在新訓單位時,我只要負責撿走廊的垃圾,然而在新訓的時候,大家都戰戰兢兢的,哪裡有垃圾可以丟走廊呢……到了馬祖下部隊後,也因為任務分配實在太爽了,因此常常被叫去出公差,例如到運輸連幫忙掃伙房、到支援營幫忙搬櫥櫃,這的確比待在隊上累得多,不過出公差總能謀些福利,例如到大營站買東西,更多時候,長官請的飲料餅乾更是不會少。
在馬祖當兵還有一個很特別東西叫「清潔週」(我也不清楚這是不是外島地區獨有的規定),也就是說在歲末年終時,馬祖地區的軍人要支援地方居民打掃街道,更甚者連居民的住所都要進去幫忙打掃。雖然我很是懷疑利用國軍幫忙打掃私人居所的正當性,不過能夠在操課時間跑到營區外瞎晃,一夥大兵還是傻呼呼的開心著,猶記得當時清理了一家歇業的文具店,從裡頭搬出了很多設計陳舊,但狀態卻嶄新的滯銷商品,像是港片裡會出現的豪華打火機、浮誇的瓷器杯具、成打的毛筆,甚至連直排輪、老式投幣電話都有。一夥人湊在成堆的廢棄物旁,開啟尋寶之旅,誰挖到什麼值錢稀奇的東西,便算誰的。
另外,入伍前在網路看了一些謠言說外島不用行軍,然而當我到了馬祖之後,才驚覺馬祖不但要行軍,而且還全是起起伏伏的山路。背著T91步槍,頭戴鋼盔,一群英勇的二等兵走過馬港,走過福澳港,走過機場,甚至還行軍去參加南竿的跨年晚會……不僅在南竿要行軍,到西莒島打66火箭彈依然要在寒風細雨中行軍(到西莒島的船真的雲霄飛船,此生不想再嘗試一次),好不容易有了跨島休的機會,我們一夥人興沖沖地到北竿去看芹壁村,依然是行軍。在馬祖的軍旅生涯中,最難忘的就是行軍了。至於新訓單位也不遑多讓,在南台灣的夏天裡走過好大一片的甘蔗田,好不容易到達靶場的那種感覺,也實在很母湯。
事過境遷,從現在回想,當兵的很多狗屁倒灶事,就像是沒發生過一樣,例如每天與班長吵著怎麼樣也算不清楚的年假與島休該怎麼放。例如新訓班長見你沒事就叫你看單戰報告詞,縱使鑑測根本用不到。例如頑劣的菜兵如我,沒事就喜歡拿著步槍亂瞄,幻想自己是PUBG裡的英雄,待班長發現,被狗幹一番……這些事情就像不起眼的過眼雲煙,未來未必會時時想起,不過其中那種不自由感覺,我認為我有必要把它好好記起來,自由實在很可貴,特別是在喪失過自由之後,才知道想幹麻就幹麻,是多舒爽的一件事情。
自由可大可小,但是總是需要代價。身為一個50%的理想主義者,還是必須承認在兩岸政治現實下,當兵這個國民義務,其實是最低程度的確保台灣的自由狀態能夠一直維繫下去。
自由實在很可貴啊,還好我退了。